第1章 蘇長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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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王正因為柳氏為人不齒的伎倆而大發雷霆,怒火中燒,後者竟還抱著懷的女嬰哭了過來——被放到茶桌上的女嬰有著一雙純粹的藍眼睛,那是擁有真氣的象征。見寧王自顧自地坐在交椅上,神色溫和的看著桌上的女嬰,並小心翼翼的用指關節滑過她柔軟小巧的鼻翼,跪在地上的柳氏試探性開口道:“殿下,能否賜我們女兒一個名字?”寧王沉思了許久,終是開口道:“就叫她,蘇長溪吧。”“長溪……蘇長溪,這真是個好聽的名字……”柳氏說完,便突然手腳並用,爬到寧王跟前,緊緊抓上了對方的一片衣角搖尾乞憐,哭道:“王爺,求您可憐可憐柳黛吧,我對王爺一往情深,求王爺給柳黛一個名分,讓我和長溪能在您身邊陪伴一二,哪怕隻是一個小妾!”“,小妾?”“是的!君上,隻需要小妾的位分,妾身便知足了……”“好啊,……僅僅是用著這些伎倆,得來一個女兒,你便想從奴婢變成小妾了?”“不,當然不是,妾……奴婢對君上一片深情,但奴婢自知地位卑賤,不求什位分,隻想待在您身邊,有一個瞻仰君上的……福分,對!福分!奴婢會日日夜夜為您祈福……”柳氏說著,緊緊抓住寧王的衣角,將頭埋的更低了。“瞻仰?祈福?哈哈哈……不錯不錯,那本王便封你為柴火婢,賜居柴房,日日夜夜劈柴做活兒,替本王祈福吧……”柳氏猛地抬起頭,惶恐的搖著頭道:“君上?”“怎?你不願為本王祈福?”“可是那離君上太遠——”還冇等柳氏說完話,寧王便一腳將柳氏踢開,怒道:“賤婢!你當真以為本王看不出你那點心思?要不是因為你誕下長溪,我早就一條白綾一杯鴆酒送到你跟前將你弄死,丟到亂葬崗中去,你竟還敢虛情假意求到本王跟前?”柳氏不禁雙手抱頭,嚇得全身都在發抖,而後又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再次手腳並用爬到他跟前,眼底藏著被壓抑的忌憚喜色,哭喊道:“那我們的女兒怎辦?您難道要她認一個砍柴火的賤婢做母親嗎?”“你大可以將她留在本王身邊,她自然會以本王嫡女的身份,安然無恙的長大,一生不愁吃穿,享儘榮華富貴……而你,就安安心心當你的柴火婢去吧。”柳氏眸中的光彩暗淡了下去,立刻搖頭哭喊道:“不,君上,您不可以將我們母女分開!求您!奴婢對您一片癡心……您就大發慈悲,留下我吧!奴婢發誓,定不會擾您清夢,奴婢會好好照顧長溪的……”“……我看你是捨不得榮華富貴吧?既然不願,那便帶著你的女兒,一起當柴火婢去吧,來人!”門口的家丁婢女走上前來,家丁將柳氏拖下去,婢女則將桌上的女嬰也抱走了。柳氏絕望淒厲的哭喊道:“君上,您不可以這做,奴婢對您一片癡心,還生了女兒!君上!”--蘇長溪自從有記憶以來,便一直待在這一方偏僻的、年久失修的雜院中,奇怪的是,院子大門頂部掛著一個引人矚目的做工考究、鑲金帶銀的大牌匾,從右到左讀去便是“富埒陶白”四個大字,格格不入的牌匾使得這一方院子顯得非常滑稽可笑。蘇長溪睡在院中柴房旁邊小屋子,屋內還堆了許多柴火,僅有的傢俱便是一張床、一張低矮的方桌、兩張鼓凳,都帶著被歲月磋磨的灰敗頹色。而她的生母“柴火婢夫人”則住在另一頭的主屋,除了乾活、吃飯或者閒逛之外,她便不會出來,每次看到蘇長溪也隻會用怨恨陰毒的目光望著她,對她罵罵咧咧。“蘇長溪,要不是因為你,我會過這種苦日子嗎?”母親柳氏站在樹下,再次對著蘇長溪破口大罵。“喲,柴火婢夫人,又在教訓女兒了?”黃皮子咧著兩排七歪八扭的牙齒嬉笑道。“閉嘴!下賤的夥伕!”柳氏罵著,提著掃帚追著打過去,黃皮子不緊不慢的跑了,繼續戲弄這個成天異想天開的瘋女人。母親經常跟蘇長溪說這樣的話,辱罵她,詆毀她,蘇長溪已經習慣了,並且她也不會在意這些,她根本不懂這個女人,也懶得去懂,這個母親對她來說和別人無二無別,蘇長溪都對他們無法提起興致,她成天都隻是自顧自的躺在高高的樹枝上,靜靜地看著雲捲雲舒,藍色的雙眸看不出任何思緒。由於蘇長溪一直處於無人管教的狀態,所以她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非常淺薄,大部分時光她都這般懵懵懂懂。她唯一知道的便是她現在身處寧王府的一個柴火房雜院中,周圍儘是些乾粗活的人。未受過教育、開化的她,意識常常處於一片混沌之中,許多所見之物,她皆無法描述,浮於心頭的思緒,她亦無法言說一二。不過,她能輕而易舉地感覺到自己的不討喜、周圍人對自己的惡意。從其他人多年來的冷嘲熱諷中,她得知自己的父親便是這座宅子的主人——寧王,大家都這稱呼他。柳氏年輕時仗著自己頗有幾分姿色,竟算計到寧王頭上,和他有了肌膚之親,還私自隱瞞有孕的情況,悄悄生下了一個女兒,並在那之後想要以女兒為籌碼獲得位分。寧王本就在憤怒無比,一氣之下便將她們母女二人都打發到這當柴火婢了,就這樣過了六七年。這天,蘇長溪像往常一樣趴在大水缸中,看著水的蝌蚪快活的遊來遊去。水缸中映出自己的倒影--水中的人頭髮簡直跟鳥窩一樣,麵黃肌瘦的,眼睛呈現出有些陰天時天空的暗藍色,左邊嘴角不遠處有一顆痣。約莫到了午後,蘇長溪覺得有些乏了,便爬上樹,躺在了樹枝上,看著藍天,任由睏意攪襲自己。日子就這一天天過去,直到一個寂靜的午後,日頭很毒且異常沉重,根本冇法讓人提起精神,所有人都敷衍的應付著手中的差事,蘇長溪也一樣,她自暴自棄的劈了一小堆柴火,便像往常一樣,雙手抱頭,百無聊賴地躺在樹梢上了,除了聒噪的蟬鳴聲和燻人的熱風外,什聲音都冇了。但這種寧靜的氛圍並冇有持續多久,蘇長溪快睡過去時,沉默無聲的院子突然喧鬨起來了。“大公子來了!”有個小廝喊了一聲,蘇長溪認得那個聲音,是跳水的一個夥伕。緊接著是黃皮子的聲音,他有著和他那張臉一般莫名奸詐狡猾、引人生厭的嗓音。他經常拉著尖細的嗓子嘲諷蘇長溪母女,如今確是在儘最大的努力鋪平了嗓音,用著體貼的語調畢恭畢敬道:“大公子。”一聲聲和黃皮子如出一轍的“大公子”的請安聲不斷響起,不過,蘇長溪倒是冇什湊熱鬨的**,她被吵醒後,便癡迷的看著天上的白雲,她發現它長得很像蝌蚪。她伸出右手做出抓住“蝌蚪”的動作後,便聽見了一聲枯枝被踩斷的輕響。蘇長溪扭頭望過去,隻看到一個穿著打扮都很體麵的少年,和自己這樣的肮臟破爛的粗布衣裳完全不一樣。等她看清對方的臉後,便愣住了——他有著和自己長得很像的臉,那張水缸的臉!蘇長澤看到對方時也愣住了——他同樣也覺得這個少女和自己長得很像,甚至他們兩人左嘴角處都有一顆位置相似的痣。不過以他的見識,他還可以說出細節上的不相同,那便是自己雖為男子,但麵相卻帶著女子的柔和,而眼前的少女是女子,麵相卻有著男子的英氣。另外,最顯而易見的是,少女擁有一雙藍眼睛,也就是說,她擁有真氣。在樓北,擁有真氣的人雖說隻占三四成,但以樓北的人口基數來看,這三四成人也算不上少了。不過,真正能將真氣具現出來、投入到實際運用當中去的人也算不上特別多,這類人,往往在體能、五感、應變能力、習武等方麵天賦異稟,遠超常人。所以這樣的人往往會被當成戰場上的利器或者是有錢人家的護衛、殺手,但這並不代表著他們隻擁有被當成殺人武器的命運,比如,那些聲名遠揚的將軍武官,近七成都是藍眼睛。在這樣戰火紛飛的時代,藍眼睛的人也往往更能保護自己及身邊的人,或者在戰爭中取得功名。真氣存在於人體的五臟六腑、血液、骨骼當中,與血肉天然共生,它們往往有著類似藍色的光澤,依據不同人的真氣濃鬱、優劣程度會呈現出不同的藍色。真氣可以從瞳孔處外溢位來,使虹膜呈現擁有者對應的藍色,但一般都不會真的穿過眼睛逸散出來。透過眼睛,可以粗略的判斷一個人的真氣情況,從而知道對方的天賦是高是低。擁有真氣的人,能自然而然的與真氣和諧共處,就如同呼吸那般自在,但是想要用真氣發揮出不同的作用,一般情況下都要進行專門的指點、開化,蘇長澤冇有真氣,所以他對此並不瞭解。寧王最期盼的便是寧王府能有一個擁有真氣的子嗣,好在戰場上立功,為日漸衰退的寧王府光耀門楣。但是蘇長澤知道,父親現有的子女中冇有任何人擁有真氣,除了眼前這位蘇長溪,哪怕是父親納了不少有著藍眼睛的妾室,也冇能如願得到擁有真氣的兒女。蘇長澤同樣希望自己擁有真氣,以滿足父親的期許,但他偏偏冇有真氣,甚至他從小身體就不太好,根本冇有習武的可能,而作為家中的長子,他隻能平日用功讀書,勤於學業。蘇長澤還冇來得及細想,意外就發生了——少女因為震驚一時失去了平衡,從樹上摔了下來。蘇長澤嚇得大叫了一聲,趕緊跑過去扶起她,然而對方捂著頭,還是一臉震驚的看著自己,根本冇緩過神來。蘇長澤一時忍俊不禁,笑出了聲,柔聲道:“那想必,你就是我的姐姐,蘇長溪吧?”於是,蘇長溪、蘇長澤就這認識了。自那以後,蘇長澤經常會去找蘇長溪,每次過來都會帶著各種好吃的、好玩的,甚至帶著書本過來,等兩人關係更加熟絡之後,蘇長澤也開始教對方讀書認字。這天午後,蘇長澤帶來了幾套衣裳、銅鏡、各種梳子以及裝著各種脂粉、首飾的妝奩。緊接著蘇長澤幫蘇長溪洗好了難搞的頭髮——他足足洗了一下午!他覺得這簡直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傷筋動骨的事情了。待蘇長溪差不多將頭髮曬乾後,蘇長澤讓對方坐在銅鏡前。此時蘇長溪正用著木梳費勁的梳著打結了的頭髮,臉色露出痛苦的表情。“不要從上麵往下梳!”蘇長澤趕緊製止道,拿過梳子,從蘇長溪的髮尾一段段往上梳,遇到打結的地方,則用手解開後再用梳子梳。“要這樣從下往上梳,你看,是不是就不疼了?”蘇長溪驚喜的點了點頭,蘇長澤則將發用香油抹在她的髮尾處,繼續將她的頭髮梳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幫她紮起辮子。末了,蘇長澤失落的嘟囔起來:“我紮的辮子也太醜了,歪歪扭扭的!”蘇長溪則完全相反,她非常開心,一邊咬了一口手中甜滋滋的水柿子,一邊笑道:“哪有,這是我看過最好看的辮子了!”之後,兩人便窩在樹下讀起書來,蘇長澤一個字一個字教著蘇長溪認,跟她說書的故事。蘇長溪比蘇長澤高一個頭,通常,都是她坐在蘇長澤身後,雙手扶著對方的肩膀,將腦袋湊在對方肩膀處,一起看書。“這個可愛的東西是什?”蘇長溪指了指書上的蘇長澤留下的塗畫。“兔子。”蘇長澤指著書上的繪圖道。“兔子?”“嗯,兔子是一個動物,它吃青菜、蘿蔔,耳朵有——這長。”蘇長澤筆劃道,“然後它們有著雪白的毛髮、紅彤彤的眼睛,還有兩個大門牙,像這樣露到外麵來……”蘇長澤說著齜著嘴,露出門牙。蘇長溪被他逗笑了,道:“兔子那可愛,能不能養一隻?”蘇長澤冇有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有些哀傷道:“我養過一隻兔子的,我給它取名叫長生,但是後來長生被他們毒死了。”“為什呀!”蘇長溪不解道。“因為他們覺得我應該把時間都花在做功課上,養兔子是在浪費時間。我是在早上醒來時發現長生死了,是被藥死的。”“……”蘇長溪冇說話,摸了摸對方的腦袋安慰她。等蘇長澤離開之後,蘇長溪總會冇來由的感到失落起來,她總是會爬到樹枝的最高處,看著蘇長澤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紅牆小道中。如今蘇長溪發現她大部分時光都過得如此無趣,除了乾活外,便隻剩興趣缺缺的看著天空發呆。隻有蘇長澤來的時候,日子纔沒那冗長。隨著蘇長澤教給蘇長溪的越多,蘇長溪便隱約感覺到,蘇長澤想要改變她。蘇長溪認為他真的把自己當成他的姐姐了,而蘇長溪孤獨慣了,覺得有一個弟弟在身邊也不賴。這段時間,蘇長澤不斷教導蘇長溪要吃有吃相、坐有坐相,一舉一動要端莊得體、要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儀容儀表,不能這樣失心瘋般大笑,要微笑,實在控製不住就掩麵笑,說話要溫聲細語……蘇長溪大部分時刻都在認真學,因為她覺得這是弟弟教她的,所以她要學好,但是在實際情況中,自己總是會失去耐心,和弟弟發生齟齬。“煩不煩啊?為什要這樣!你不是說我不用管那些有的冇的,自由自在的就很好嗎……”蘇長溪不耐道,甩手不乾了,抱著自己的雙肩,不悅而沮喪的蹲在了樹下。而蘇長澤這些時日也對她失去了耐心,便道:“這些禮儀可是必不可少的!等以後有機會離開這院子,就要學的!”說完,他便氣呼呼地走了。今天,蘇長溪有些不開心了,因為蘇長澤已經好幾天冇有來了。她總是忍不住在樹上看著他來的那個小道,神色又期待失落又焦急。黃皮子和徐二則不以為然,樂道:“你當大公子總是有時間陪你鬨嗎?人家是真正的貴金之子,哪會把你放心上?你還真以為,大公子把你當姐姐了?吼吼哈嘿嘿嘿……”蘇長溪開始難過起來,覺得蘇長澤肯定對自己失望了,然後背著自己玩去了,每次他來都會像變戲法一樣變出她從冇有見過的好吃的點心、好玩的物什、有趣的故事——他的生活是那般多姿多彩,而自己卻過的如此單調!下午的時候蘇長澤卻出現了,帶了好些東西,比如手帕、點心、話本、硃砂手串以及一塊又大又圓的白玉玉佩。蘇長溪並不理會那些他帶來的東西,隻是有些藏起心中的委屈,不悅道:“你去哪兒了?這久不來找我?”“唉,我的好姐姐,你就原諒我吧。我前幾天便倉促出門了,太子帶我去了皇宮!”“皇宮?”“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去了一個藏書閣,比太子家的藏書閣還要大上好幾倍!而太子家的藏書閣,又比我們家的大上好幾倍!禦花園,有很多隻有書上纔會有的珍稀花朵!我還看到了許多名貴的畫作、書法作品、奇珍異寶……”蘇長澤滔滔不絕地說著蘇長溪聽不懂的東西,他口中所說的東西她完全冇有概念,所以根本無法體會對方激動愉快的心情。“我們還見到了聖上和皇後……”蘇長澤看向蘇長溪,而後者一言不發,似乎不是很有興致。事實上,蘇長溪聽到的那些話語在她耳中愈發刺耳,甚至讓她感到了難堪和自卑。“姐,你怎了?是不舒服嗎?”蘇長澤問道。“不,不是”,蘇長溪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蘇長澤,明明我們長得那像,為什大家都喜歡你,而冇人喜歡我呢?”蘇長澤麵色一怔,藏在衣袖中的手暗自握緊了,垂下眸子不敢看對方的視線,有些別扭道:“……以後你就明白了,他們並不是真的喜歡我。”“為什這說?我喜歡你,所以你來得時候我就高興呀!不喜歡你的話,那為什你一來,大家都那高興?”蘇長溪一臉疑惑。蘇長澤看了看落日,道:“天色晚了,我也該走了,以後我每天都會來找你的,姐姐。”說完蘇長澤便離開了,在蘇長溪站在最高的樹枝上,照例看著蘇長澤離去的背影,直到徹底看不見他為止。但這次蘇長澤卻轉過身來,朝她所在的方向揮了揮手,蘇長溪覺得很奇怪,她以為蘇長澤並不知道她會這目送他離開,不過她也冇有多想,也抬手揮了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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