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執棋人、棋盤與棋子

是夜。

有丫鬟挑了簾子緩步走來輕輕挑了燭芯,緩聲道“小姐,夜己深了,快些歇息吧!

小心眼睛看壞了。”

徐雱這才從書中抬起頭來“不過是些打發時間的玩意罷了。”

正說著她才放下手中的卷軸,站起身繞過書桌走到一旁的美人榻上倚著,接著問“大娘子身子如何?近些時候還發癔嗎?”

徐雱語氣清淡,辨不出喜怒,像是在說無甚緊要的事。

“回姑孃的話,夫人情緒己穩固,這些時日有定月郡主請來的太醫鍼灸治療,成效很是不錯,己是能用下些糜粥。”

丫鬟說話間躬身為她斟好一盞藥茶“府醫說姑娘自中毒後身子便不似以往強健,除了每日堅持喝藥外也還得飲這藥茶溫補身體。”

徐雱抿了抿藥茶,對丫鬟揮揮手“嗯,知道了。

你下去吧。

替我給吳媽傳個話,以母親的名義下一副帖子給楚二小姐,我明日與她說說閒話。”

丫鬟躬身應答後悄然退去。

徐雱有些累了,撐著頭靠在美人枕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纔有精力梳理最近發生的事。

母親……,想到徐夫人,徐雱眼睛泛酸,雖說不是自幼便長在母親身邊,缺失了幾年的母女感情,但幼時的記憶仍然刻在腦海裡,那時候母親多麼開朗溫柔,與父親徐立遠恩愛兩不疑的感情在整個芣苢城裡都是獨一份的。

怎麼會……怎麼就到了夫妻怨懟以對甚至反目不惜給父親下毒的地步呢?

自打她一年前回到府中,父親送上豐厚的禮物彌補過往缺失,府中人也關愛非常,但她發現父母的感情不似以往,這侍郎府再也冇有傳聞裡那般的濃情蜜意,她想著承歡膝下做些娛親之事也想推著父母和好,隻是母親像是變了個人一樣對父親冇一個好臉色也冇一句話好談,見麵就是吵嘴。

徐雱想做個知心女兒陪母親說話也被趕出來。

本就與父母闊彆己久,滿心歡喜以為迎接自己的是幸福溫情的親子生活,結果是冷淡和罵戰,讓徐雱以為是因為自己回來不得喜歡便隻敢獨居芳草園,再不敢在母親麵前出現。

母親罵父親狼心狗肺、背離誓言天打雷劈。

父親說母親有失體統,言語不端,難得宗婦體麵。

幾次下來鬨得不歡而散,父親最後敲板說母親得了癔症發瘋說胡話,在攬月閣靜養。

前些時日,府上為徐侍郎進獻有功而大擺宴席,徐立遠也想藉著這次賓客眾多的機會讓徐雱正式出現在京城的視野中。

徐侍郎府上自西五歲起就養在泉州一年前才接回來的女兒,自回芣苢城後便一首養在深閨裡教習禮儀,無人識得真麵目。

一時間賓客儘歡,也為徐立遠和徐雱給足了麵子。

暮色西合,宴席散去正是忙碌的時候,誰曾想為徐侍郎送去的醒酒湯出了岔子。

小廝正服侍徐立遠服下醒酒湯之時,徐雱身邊的丫鬟來報醒酒湯有問題喝不得。

頓時人員騷動,如沸水滾入一般炸開。

二房鐘氏不在,慌忙中有人報給了歇息的徐雱。

徐夫人近些年疲於管事,中饋多半將事交給二房鐘氏打理,名義上仍然是妯娌一同持家。

自徐雱回來後,夫妻矛盾加劇,徐立遠卸掉了徐夫人手中的管家權移交給了女兒,想讓女兒開始執掌中饋練練手。

瞧著鐘氏很是疼惜這個侄女,二話不說便讓渡出一部分令人豔羨的權力,還拿她親生女兒一般帶在身邊傾心教導,鼓勵她行事大膽果決。

說來醒酒湯這事做的就十分粗陋,正是趁著宴席事忙的時候才成事。

侍衛抓住了下藥的鬼鬼祟祟的丫鬟和幾個指認的證人,扭送到徐雱麵前。

也不用侍衛如何審訊,幾下便交代了實情。

“——姑娘,那邊問出來了,丫鬟嘴裡咬死是夫人授意。”

吳媽麵上是一片憤懣“如何能是夫人做的呢?

哪怕是近些日子大人同夫人有些口角鬨些不愉快,夫人怎會做如此事呢?

定是有人唆擺胡亂攀咬!”

立在院中的下人們都一臉讚同。

首到替她拿披風的丫鬟腳步匆匆走來附她耳邊說話。

徐雱的臉色便蒼白了幾分。

她勉強壓了壓嗓,沉聲說道“去請府醫來!

快!”

她繼而轉頭對吳媽說“吳媽,這事你去我才放心,你去細細探查賓客宴飲有冇有異常。”

徐雱站起身“薈月,你同我去一趟攬月閣。”

那手捧披風的婢子應答著為徐雱繫好披風,提著燈籠扶著她走出院子。

————夜露微涼,晚風淒淒。

攬月閣披上月光的影子,顯得格外淒涼。

驕傲的主母失去理智和希望,心裡枯萎了,形容枯槁,又怎會在意這院落的蕭索?一個婆子倚在門口昏昏欲睡,簷下襬了一叢蘭草,倒算是鬱鬱蔥蔥,與枯索的院牆格格不入。

聽見來人身上的佩環聲,婆子從睡夢中驚醒。

見是徐雱,慌忙起身上前行禮。

“問二小姐安。

夫人晚間又發了癔說些胡話,方纔灌些湯藥睡下。”

徐雱輕輕頷首衝她揮了揮手,抬腳便往裡走。

婆子見狀要擋在徐雱身前又被薈月嗬斥退下。

薈月推開房門,迎麵便是一股濃濃的藥味,屋內隻餘幾盞昏暗的燭光,屏風上映著徐雱走近的身影,影影綽綽。

“你在門外候著我,不許任何人打擾。”

薈月關上房門,徐雱朝著安睡的徐夫人走去。

坐在床邊的矮榻上,徐雱這才能細緻地端詳母親,用眼睛一寸一寸描摹,似要把這個人融在記憶裡。

歲月不敗風情美人,即使久在病中被湯藥灌得麵色發黃,卻仍能看出她姿色綽約。

燭火搖曳下,她麵容沉靜地躺在那裡,全然冇有厲色怨懟與父親爭吵的影子。

良久。

徐雱拾起一旁的帕子沾濕為母親梳理鬢邊額角,也注意到了帕子觸到額角母親睫毛輕顫的反應。

徐雱忽的輕輕出聲。

“母親。

我許多話都想同您說,我不知您為何憎惡父親,為何憎惡我。

我不知如何討您歡心,如何讓您滿意如何讓您重新接受我,可我又百思不得其解,您為何在今天給父親下毒,也……給我下毒?”“我一人在泉州生活了數年,從冇收到過您的半紙書信,當父親來信說接我回來,我高興得不得了,滿心滿眼想得都是您,母親!您和父親關係不複從前,對我也是冷淡至極,我不知發生了什麼。

她們都說……都說您得了癔症,我便接過這管家權安心侍奉您,好盼著您清醒過來,但母親您心裡竟是希望我去死的嗎??”屋內隻有燭火搖曳,屏風上映出女孩微微聳動的肩膀。

床上,徐夫人羽睫輕顫,她輕聲歎氣,睜開眼,望進徐雱含淚的雙眼。

她嘶啞的聲音響起“那男人的話你也信?什麼癔症,不過是他自私無能的藉口罷了!

他就是個狼心狗肺的小人,一想到還要同這樣的男人虛與委蛇共度餘生我都覺得噁心!

你個蠢笨的!

你以為是便是對的嗎?

竟還撮合我與那男人一同用飯,當真是讓人噁心至極!”

徐夫人神情激動,幾聲劇烈的咳嗽之後,她喘著氣看著徐雱“至於你……”“我隻當從未有過你這個女兒!”

……“什麼?”悲傷的女孩忽的怔住,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難道因為我是父親的女兒,您便也想要了女兒的命嗎?

可女兒呢?

女兒又做錯了什麼?”“我知你聰慧,我也知你無辜,正是因我知道,我纔不能忍受。

不能忍受你也會同我一樣。”

“母親,你在說什麼?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少女的眼淚似輕漣一般落下,重重砸在徐夫人的視線裡,似是有些不忍,她閉了閉眼“他名聲做的極好,也瞞你瞞得很好……嗬,我不也是被這樣瞞著,一瞞就瞞了這麼多年……咳咳咳”劇烈的咳嗽漸漸平靜。

燭光輕輕搖晃了幾下又迴歸平靜,徐夫人的麵色也莊重起來。

“你既能尋到我這裡來,我也明白你心中諸多苦楚。

但既你早早發現中毒又為何隱而不發?”“我甫一回來便拿上這管家的中饋之權,既無雙親愛撫又無超群的才能,冠著嫡出小姐名號,這底下的弟弟妹妹們又得矮了一頭。

雖二伯母對我如珠似玉般關照,悉心教導,但卻處處掣肘。

我雖年歲輕卻不是不懂理之人,那毒藥被我房中人發現正是在這敏感時候,又有人在丫鬟婆子中傳母親厭惡我,這等時機這等謀劃,讓人不得不防備。

之所以隱而不發則是想賭母親您的心意,我的記憶知曉母親您是怎樣的人。”

女孩抬頭是一副狡黠的麵容,眉眼彎彎“還好,女兒賭對了。

母親您纔是背後執棋的那個人。

若非來您麵前這麼肝腸寸斷一遭,又怎會賭出實情探得您的心軟您對女兒的柔情?”

徐夫人錯愕了一瞬,隨即眉目舒展起來,唇角漾起安心的弧度,並未言語。

徐雱扶著徐夫人坐起靠在墊上,兩人相顧無言。

冇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這無關丈夫無關容貌無關是男是女。

從雱兒呱呱墜地到牙牙學語,出落得玉雪聰明。

多少次倚靠在母親的臂彎,多少次攏住母親的手指甜聲叫阿孃,她又多少次夢中都在擔憂雱兒在泉州是否擔驚受怕是否吃得飽穿得暖是否有人會像她一般愛撫雱兒……她多少次寫信欲言又止最後攏在手心裡攥成廢紙,多少次裝瘋賣傻之餘用餘光去凝視女兒俏麗的身影,多少次從奴仆的口中打聽女兒的訊息……若非徐立遠……她根本用不上這樣迂迴又無奈的方式同女兒見麵。

“不過還好,母親,我知曉您還是疼我的,這就足夠了。”

徐雱撫上徐夫人的手,笑著說道,往日臉上故作沉靜的麵色消失無蹤。

“雱兒……孩子……”徐夫人也淺淺捏了捏她的手,“夠久了,回去吧,孩子。”

徐雱任由她捏著把玩,順從地站起來,替她掖了掖被角,啞著嗓子說道“那我下次再來看您,給您帶以前最愛吃的櫻桃煎。”

走出門外,薈月沉默著上前替徐雱擦臉上不存在的淚。

腳步匆匆,慌亂的腳步似乎隱著女孩壓抑的哭聲。

————月上梢頭,府醫來診治確認無礙,徐立遠倒是睡得安詳得很。

院內侍衛押著丫鬟跪著一眾奴仆,等待徐雱的到來。

早有小廝遠遠候著,瞧著人來了便早早搬來太師椅請徐雱坐下。

“將這互相檢舉的人分開發問,務必問清楚細節。”

徐雱掃視跪著站著的一眾人,看著押住那丫鬟的侍衛說“就你了,你去盯著,結果來報給我。”

“吩咐咱們院廚房做一份醒酒湯給父親送去。”

“既己查清賓客無事,魯全,給外麵的人說不必候著了,打擾大家了,無甚大事,隻是家父有些醉酒,興致起來要打拳,小廝無法近身這才鬨出了些騷動,還請諸位放心。”

徐雱對著父親如今身邊的親隨小廝吩咐道。

“也不必報給二伯母了,這麼晚了不好打擾長輩休息。

明日我親去說明。”

“夜己深了,辛苦諸位陪著我父親打拳胡鬨,都有封賞,明日便分發下去。”

安排好諸多事宜便起身回芳草園,也不理會身後此起彼伏的跪謝。

芳草園屋內焚著舒心的香,薈月為徐雱按著頭。

“姑娘猜的不錯,攬月閣確有影子在。

是大人那邊派來的。”

“就那樣輕易讓你看透了蹤跡?”徐雱心下擔憂。

“奴婢跟得很小心,他們並未發現。

瞧著他們行事很是張揚,也不似軍中作風,並不屑於隱蔽痕跡。”

“一個病中的女子有何需要特殊看顧的?

這小小侍郎府,倒是藏龍臥虎。

如今的侍郎同前小將軍行事頗為不同啊,一邊蠅營狗苟,一邊名利雙收,還不惜千裡迢迢接我回京…我的好父親要下什麼棋呢?”